祀故太尉橋玄文

作者：【三國】曹操

故太尉橋公[1]，誕敷明德[2]，泛愛博容。國念明訓(xùn)，士思令謨。靈幽體翳[3]，邈哉晞矣[4]！

吾以幼年[5]，逮升堂室，特以頑鄙之姿，為大君子[6]所納。增榮益觀，皆由獎助。猶仲尼稱不如顏淵[7]，李生之厚嘆賈復(fù)[8]。士死知己，懷此無忘。

又承從容約誓之言：“殂逝之后，路有經(jīng)由，不以斗酒只雞過相沃酹，車過三步，腹痛勿怪。”雖臨時戲笑之言，非至親之篤好，胡肯為此辭乎？匪謂靈忿，能詒己疾，懷舊惟顧，念之凄愴。

奉命東征，屯次鄉(xiāng)里，北望貴土，乃心陵墓，裁[9]致薄奠，公其尚饗！

注釋：

[1]故太尉橋公：橋玄字公祖，睢陽（治今河南商丘西南）人。漢靈帝初，征入為河南尹，轉(zhuǎn)少府、大鴻臚。建寧三年遷司空轉(zhuǎn)司徒。免，拜光祿大夫。光和元年遷太尉。因病罷。拜太中大夫。光和六年卒。　[2]誕敷明德：大布明德之政。誕，《爾雅·釋詁》：“大也。”敷，布散。《后漢書·橋玄傳》引作“懿德高軌”。　[3]靈幽體翳：指死去靈魂入于幽冥，身體已被埋藏?！4]邈哉晞矣：也指已死離人間遠(yuǎn)去。晞，比喻人死如露水之干?！掇丁饭呸o：“薤上露，何易晞，人死一去何時歸?！薄5]吾以幼年：可能指靈帝熹平三年，年二十，舉孝廉為郎時。曹操《讓縣自明本志令》云：“孤始舉孝廉，年少?！薄6]大君子：指橋玄?！7]“猶仲尼”句：《論語·公冶長》：“子謂子貢曰：‘女（汝）與回（顏淵）也孰愈？’對曰：‘賜也何敢望回?；匾猜勔灰灾?，賜也聞一以知二?！釉唬骸ト缫?，吾與女弗如也?！薄8]“李生”句：《后漢書·賈復(fù)傳》：“少好學(xué)，習(xí)《尚書》，事舞陰李生。李生奇之，謂門人曰：‘賈君之容貌志氣如此，而勤于學(xué)，將相之器也?！薄9]裁：《后漢書·馬援傳》“但取衣食裁足”注：“裁，僅也，與才同?！?br/>

賞析：

橋玄是敢于打擊豪強(qiáng)，執(zhí)法很嚴(yán)的官吏。靈帝建寧三年（170），橋玄遷司空轉(zhuǎn)司徒，已是三公；次年罷為尚書令，熹平末任光祿大夫。熹平三年（174）曹操年二十，舉孝廉為郎，認(rèn)識橋玄，或在此時。靈帝光和元年（178），橋玄為太尉，數(shù)月罷為太中大夫。曹操征拜議郎，與橋關(guān)系轉(zhuǎn)為密切，后曹操也免官歸譙縣。光和三年再征拜議郎，六年橋玄死去。這篇祭文就是分別敘述了兩個階段他和橋玄的關(guān)系的。

漢代祭吊文并不多見，略而有兩種：一種名為“吊”，是追悼古代不幸的人的，如賈誼《吊屈原文》；一種名為哀辭，是哀悼夭殤子女的。至于祭友人的文章，曹操這篇可以算作是現(xiàn)存的第一篇，可惜它不見述于《文心雕龍·哀吊》。

建安時代的文學(xué)，劉勰說：“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fēng)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也?！保ā段男牡颀垺r序》）曹操的散文和詩都是如此。本文就充分表露他對橋玄的感激之情和必能成就大事業(yè)的信心。文章率性任情，直抒胸臆，用古樸甚至詼諧的語言，來體現(xiàn)真情實意，又富于邏輯力量，實是一種“情與氣偕，辭共體并”（《文心雕龍·風(fēng)骨》）的風(fēng)骨表現(xiàn)。

當(dāng)時正處于品評人物風(fēng)氣流行的時候，所以本文一開始，就寫出橋玄的品德：“誕敷明德，泛愛博容。國念明訓(xùn)，士思令謨?！边@四字一句的評語，便“辭共體并”，是很得大體、很有骨力的語言。這是講橋玄一生大布道德于世，泛愛各種人士，廣泛容納人才。國家思念他的遺訓(xùn)，士大夫想著他的嘉謀。特別是頭兩句，真能把橋玄在高位而能禮敬少年曹操的這種美德傳寫出來。橋玄在當(dāng)時確實以能兼容并包而久居高位。

文章頭一段，用四字句，骨力勁健，是東漢末碑銘文的習(xí)慣寫法，這還不足奇。而第二段就顯出曹操直抒胸臆的特點(diǎn)了。他說：“吾以幼年，逮升堂室，特以頑鄙之姿，為大君子所納?！膘`帝熹平三年，他舉孝廉為郎前后，曾拜謁過橋玄，所以說趕上了升堂入室，認(rèn)為自己的資質(zhì)頑而且陋，竟能受到橋玄的熱情接待。這些話確為由衷之言。而下面又深一層說：“增榮益觀，皆由獎助（當(dāng)從《后漢書·橋玄傳》作‘勖’）?！边@是講由于橋玄的品題獎勉，增加了榮譽(yù)，增益了世人好評?！妒勒f新語·識鑒》注引《魏書》云：“玄見太祖曰：‘吾見士多矣，未有若君者，天下將亂，非命世之才不能濟(jì)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那么曹操從橋玄那里得到了他所最希望的評價與鼓勵，當(dāng)然是一生感激的了。祭文中未重復(fù)這些話，這自然是當(dāng)時人們所熟知的，所以祭文只用“猶仲尼稱不如顏淵，李生之厚嘆賈復(fù)”二語來比譬，是說橋公對自己的期許，不減于仲尼之認(rèn)為自己不如顏淵，舞陰李生之贊美賈復(fù)是將相之器。然后說：“士死知己，懷此無忘?！边@一段文章感情流露得十分充沛，而且是以今天的自己論證了橋玄的話的準(zhǔn)確性，更顯得文章骨力挺拔，意氣昂揚(yáng)。

最后一段寫得很幽默。曹操引用了橋玄生前戲笑之言，既使忘年之交、知己之情表現(xiàn)得更深刻，又使自己懷念死者的感情，表現(xiàn)得極為篤厚。這種寫法也是建安文學(xué)所特有的。

文中寫道：“又承從容約誓之言：‘殂逝之后，路有經(jīng)由，不以斗酒只雞過相沃酹，車過三步，腹痛勿怪。’”這段話，很代表建安文學(xué)“雜以嘲戲”的特征。如孔融寫給曹操的信，陳琳代曹洪寫給魏文帝的信，曹丕《典論·自敘》，曹植《與吳季重書》中所講：“過屠門而大嚼，雖不得肉，貴且快意”等。這種特點(diǎn)很符合于當(dāng)時社會任情放縱、不拘泥禮法的風(fēng)氣。如《世說新語·傷逝》記載王粲好驢鳴，死后，魏文帝臨喪，讓同來的人，各作驢鳴一聲來送靈，就是與本文所寫很相近的例子。這種話如不是交情深厚的人，是不可能說的。所以文章又說：“雖臨時戲笑之言，非至親之篤好，胡肯為此辭乎？”對橋玄上述一時戲笑的言辭作了情理俱到的評論，正反映曹操“心念舊恩”（《短歌行》語）的感情。所以下面說：“匪謂靈忿，能詒己疾，懷舊惟顧，念之凄愴。”他認(rèn)為他所以引述這些話語，并不意味著魂靈真的發(fā)怒，能夠讓自己生病，而是思念舊日友好情懷，回想起來十分難過。《三國志·魏書·武帝紀(jì)》裴松之注引《魏書》云，橋玄曾對曹操說：“吾見天下名士多矣，未有若君者也。君善自持，吾老矣，愿以妻子為托。”這些話大概是和上面這段話同時說的，但史書所記，經(jīng)過修飾，便遠(yuǎn)不及文中所述這一細(xì)節(jié)，最能表達(dá)橋玄對曹操的賞識和寄希望于他的真實感情。

這篇文章絕少冗贅言辭，不像六朝祭文多華少實；而結(jié)尾六句，寫得更爽快簡凈，是地道英雄人語而不是小兒女之情，真足以體現(xiàn)曹公文章的古直風(fēng)格。詞云：“奉命東征，屯次鄉(xiāng)里，北望貴土，乃心陵墓，裁致薄奠，公其尚饗！”建安五年曹操打敗袁紹于官渡之后，建安七年又假獻(xiàn)帝命東征袁紹，路經(jīng)睢陽。睢陽是橋玄家鄉(xiāng)，所以說大軍屯駐橋玄鄉(xiāng)里。乃心，指操自己的心。周瑜《疏薦魯肅文》：“是瑜乃心夙夜所憂?！币彩怯媚诵闹缸约旱男牡?。寥寥數(shù)語，真是語短心長。

全文才百七十多字，主體的感情和個性都表現(xiàn)得很鮮明。這一祭奠的話語無疑是反映橋玄有先見之明。而曹操大破袁紹于官渡，又繼續(xù)進(jìn)攻，此祭就是借告慰橋公之靈，表明自己已奠定了掃平天下的基礎(chǔ)。同時，這一祭文也是向朝野人士表示自己不忘舊恩，一語之賜必報，用意也是很深遠(yuǎn)的。在此文之前，曹操還寫了《軍譙令》，云：“吾起義兵，為天下除暴亂。舊土人民，死喪略盡，國中終日行，不見所識，使吾凄愴傷懷?！彼€為戰(zhàn)死而無后者立后，有后者立廟，也是有意撫恤故舊，為進(jìn)一步平定割據(jù)作有力的宣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