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德令

? ? ? ?1995年 5月25日　 晴　二級風

? ? ? ?已經(jīng)過了10天，這場嚴重的事故造成的悲傷氣氛還沒有消除。一次死了12個人，這在油田的歷史上還從來沒有過。而原因又是那么簡單，就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直到現(xiàn)在，還有人不相信這是真的。就像一位殉難工友的家屬哭訴的那樣：“早上好好的出去，晚上就不回來了，不是走千里萬里，而且是永遠不回來，是生死兩別離，陰陽兩隔啊。”

? ? ? ?這次事件對整個油田的影響非常巨大，很多女人都怕自己的丈夫去了就回不來。據(jù)說有一家的孩子，每天出門上學前都會抱著爸爸的腿說：“爸爸，你一定要回來，別扔下我，我可不能像路夢娟一樣，天天在那里哭爸爸?！痹瓉磉@個孩子與一位殉難工友的孩子是同學。不說別人了，我的妻子一向大大咧咧，我出去工作幾天不回來，她也不多問，可是前兩天我去一個井場采集數(shù)據(jù)，她竟然也叮嚀我說，“外面不比家里，你要多小心?！睔獾梦页裳劬?。

? ? ? ?怎么看待這場空前的悲劇，各方面的議論都有，有人說，沒有充足的準備就到不熟悉的地方作業(yè)就是蠻干。有人說，死了這么多人，也就是為了采集幾個簡單的數(shù)據(jù)，很不值當，死的人冤得很。我有自己不同的看法，我當然為那些殉難的工友們悲傷，也同情他們的親人遭遇這么大的不幸，我更希望永遠不要再發(fā)生這樣的災難?？墒羌热晃覀冞x擇了柴達木，選擇了石油，選擇了這么惡劣的地方，就應該有這個心理準備。

? ? ? ?昨天，油田召開了一個會議，對此次事故的教訓進行了總結(jié)，提出了一些防止此類事故再發(fā)生的措施。最后，領(lǐng)導在會上講了一番話，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說：“我們?yōu)槭裁匆讲襁_木來，這里的海拔平均3000米，有的地方將近4000米，根本不適合人類生活。別的不說，連口氣都吸不飽。我們來就是因為這個地方有石油。咱們國家不比中東那些國家，打個井，油就從地下往外冒，咱們是貧油國，地界好、海拔低的地方?jīng)]有石油，所以咱們就到柴達木來了。這么苦的環(huán)境，逼著你就要拼命干，誰不想舒舒服服采石油，可是，沒有危險了就采不到石油。我們反對不講科學、不怕犧牲的蠻干，可是我們也不能怕犧牲，更反對因為有犧牲的危險就裹足不前，什么事情也不做。咱們柴達木這個地方不是沒有犧牲，大家都還記得吧，40年前，1954年，就有8 名女地質(zhì)隊員到在這個地方進行勘探時犧牲了。她們比我們前些天犧牲的同志更慘，她們不僅連尸體都沒找到，就連名字也沒有留下來，只留下了一個‘南八仙’。14年前，在‘歷一井’，我們也有6位同志血染荒原，他們的墳墓就在烈士陵園里。6 年前，在東大地，還有4 位同志被鉆桿砸死了，至于少胳膊斷腿的人，還有很多。這些天，我聽到一些議論，有人說他們犧牲得不值，可是我說值，至少他們用犧牲教會我們用更科學、更安全的辦法去工作，教會我們不能盲目自信。我們即將進行歷北天然氣的開發(fā)，歷北那6位先烈的犧牲有沒有價值？我說這價值無法估量，沒有他們的犧牲，我們可能就不會掀開天然氣的蓋子，可能要晚好多年才能開發(fā)利用柴達木的天然氣！他們用鮮血、生命為我們奠定了前進的基礎(ch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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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1996年6月18日　晴　二級風

? ? ? ?今天，我和孫麗華結(jié)伴到烈士陵園去祭奠犧牲在“歷一井”的6位烈士，告訴他們，歷北天然氣開發(fā)的大潮即將到來了。

? ? ? ?自朱江來、李磊他們6 人倒在歷北荒原上，又過去了十多年。經(jīng)過不斷的努力，不僅在“歷北一號”的基礎(chǔ)上，探明天然氣地質(zhì)儲量600多億立方米，又在相鄰的地區(qū)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的天然氣田，探明天然氣地質(zhì)儲量500多億立方米，命名為“歷北二號”氣田，兩個氣田的地質(zhì)儲量相加，已經(jīng)達到了1000多億立方米，為天然氣的整體開發(fā)打下了基礎(chǔ)。

? ? ? ?之前十多年，歷北天然氣之所以沒有大規(guī)模開發(fā)，主要是因為天然氣開發(fā)有比較苛刻的客觀條件限制，需要有較大的下游用戶，投入資金也比較大，使用有嚴格的條件，必須上下游配套，等等。近年來，情況終于有了變化，國家能源戰(zhàn)略進行大調(diào)整，突出了對清潔能源的需求，歷北的天然氣已經(jīng)進入戰(zhàn)略開發(fā)的渠道。依照油田的規(guī)劃，第一步，先在無人區(qū)建設(shè)一條橫穿200多公里的管道，把歷北和柴達木盆地最大的城市小塔布市連接起來，在小塔布市除了開拓民用市場，再建設(shè)一座年用氣量近10億立方米的化工廠。第二步，修建從歷北到省城的天然氣管道，把天然氣延伸到西北幾個省份，前景非常廣闊。

? ? ? ?歷北6烈士為油氣事業(yè)光榮獻身，青海油田在安葬他們的時候把他們的墳墓建在核心區(qū)。我們來到了朱江來、李磊及其他四位烈士的墓前，敬獻了供品和鮮花，鄭重地把即將開發(fā)天然氣的消息告訴了他們。時間雖已過去了十多年，但當年慘劇發(fā)生的那一瞬間仍然歷歷在目，就好像昨天發(fā)生的一樣，不禁讓人落淚。朱江來的父親、愛人和孩子安葬完朱江來后，一直沒有消息，不知道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想來他的孩子都已經(jīng)大了。

? ? ? ?在李磊的墓前，我意外發(fā)現(xiàn)竟然是合葬墓，墓碑上還刻上了張芳容的名字。上面寫著：現(xiàn)在，我們開始，直到永遠!李磊、張芳容夫妻合葬于柴達木！從墓碑上的日期看，那是李磊死去的第二年，看來這個女人早早就來追尋李磊了。

? ? ? ?這個可憐的女人終于用她的方式和心愛的人相守相依。我想起了當年的情景，她那雙含淚的眼睛，她痛徹心扉的訴說，我相信在李磊的追悼會上她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以死相隨！人間做不了夫妻，就到陰間做夫妻?；蛟S，這樣的選擇是她無法逃避的選擇，這樣的歸宿也是她最好的歸宿了。人來到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是苦多甜少，只不過受的苦大小不同、類型不同而已。

? ? ? ?我之所以在這里發(fā)出感嘆，是從這個女人的身上想到了另外兩個女人。一個是我的媽媽，她犧牲的時候只有30多歲，人生的夢想剛剛開始，就悄然離去。在離去的那一刻，遑論風沙、饑渴、孤獨，就連親人最后一面都見不到。那時，縈繞在她心頭的是什么？她是否一遍遍地想到我，遠在陜北的兒子？她是否牽掛著許許多多的親人？或是放不下自己的夢想？她的心在她歸去的時候一定是碎裂的。

? ? ? ?另一個女人是孫麗華。今天孫麗華和我一塊兒來陵園，不僅僅是祭奠歷北6烈士，還要祭奠她的愛人。

? ? ? ?原本十多年前，她就要調(diào)到愛人所在的油田工作，那兒的條件可比柴達木好多了，可是朱江來他們在歷北犧牲后，她卻改變了主意，不走了。不但不走，還把愛人調(diào)了過來，在柴達木安家立業(yè)?？墒菍τ谶@樣一位差不多把自己完全獻給柴達木盆地的女人，上天并沒有格外垂青，仍然讓她遭受厄運。五年前，她的愛人在野外勘察時，遭遇車禍，等她趕到時卻已陰陽兩隔。再過了一年，她的獨生女兒也得病去世，把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了柴達木。別人遇到這樣的悲劇還不知道怎樣呢，但她沒有倒下，仍然奔波在地質(zhì)研究的第一線。她曾說：“我就是為柴達木石油而生的人，將來也許會為柴達木石油而死?！?br>

? ? ? ?今天，我們祭奠完歷北6烈士后，孫麗華去祭奠愛人，我要陪著她去，她執(zhí)意不肯，說：“讓我們兩口子說點悄悄話吧，過去光顧著工作了，兩口子的悄悄話說得太少了?！彼脑捵屛翌D時淚流滿面，在柴達木搞石油為什么這樣苦，這樣難？

? ? ? ?日記鏈接二：

? ? ? ?歷北氣田位于柴達木盆地中東部的三湖地區(qū)，澀聶以北，是全國首個生物氣氣田。先后發(fā)現(xiàn)三個構(gòu)造完整的氣田，到2004年，累計探明天然氣儲量達到3000億立方米，一躍成為全國第四大氣田。1996年，歷北天然氣得到開發(fā)利用，建成年產(chǎn)60億立方米的大氣田，天然氣輸送到全國近10個省、區(qū)、市，為國民經(jīng)濟發(fā)展發(fā)揮了重要作用。2005年，為了緬懷犧牲在歷一井的6位烈士，在他們犧牲的地方，立起了一座群雕石像，再現(xiàn)了當年6烈士犧牲的場景，名為“浩氣長存”！

　（余小添摘自青海油田相關(guān)資料）

? ? ? 1996年7月2日　晴　二級風

? ? ? ?忠良回來了，打電話給我。去年的凍災中，忠良嚴重凍傷，在西安住了將近一年的醫(yī)院。我趕緊去看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殘疾了，他的右手從肘關(guān)節(jié)處被切除了，左手也少了一根指頭，左腳的五個腳趾頭也全部被切除了，只剩下光禿禿的腳掌，就連一雙耳朵也都被切除了。

? ? ? ?將近一年的時間里，因為工作忙，我一直都沒有時間去看望他，但我們一直在通信，忠良在信中從來沒有說過他的手和腳截肢的事情。我問他：“怎么會變成這樣？”忠良說：“這是最不錯的結(jié)果了，我在醫(yī)院里因為感染昏迷了12天，要想活就得做切除手術(shù)。按原來的方案左腳也要從膝蓋處切除，后來恰巧從北京來了個骨科專家，這個專家技術(shù)水平高，只給我切除了5個腳趾頭?！?br>

? ? ? ? “為什么不告訴我？”

? ? ? ? “告訴你有什么用，你又不是醫(yī)生，幫不上忙，只會干著急。我能活著已經(jīng)不錯了，可憐我那12個兄弟呀?！闭f著話，忠良的眼睛里已經(jīng)溢滿了眼淚。

? ? ? ? “又不是你的責任，那種突發(fā)的極端天氣，誰也想不到?！蔽覄竦?。

? ? ? ? “要說一點責任沒有也不對，要是我當時組織得好一點，也許就死不了這么多人?！敝伊家荒樀睦⒕?。

? ? ? ?我問忠良：“當天你是怎么死里逃生的，所有的人都覺得你沒有希望了，碰見你的那些人不是去救你的，而是去抬你的尸體的，只是恰巧碰上了?！?/p>

? ? ? ?忠良說：“現(xiàn)在想想有好幾個原因，一個原因是我的求生愿望強烈。另外一個原因是我懷里有兩塊巧克力糖，還有一件棉衣。我的確沒有想到當天會下那么大一場雪。那天早晨我去3885地震隊檢查工作，知道地震隊要去東大墻以西放線。那個地方以前我去過兩次，但進去不深，對具體的地理情況還是不熟悉，剛好當天事情不多，就想跟著他們一塊去看看。再說這支隊伍就是我?guī)н^的老隊伍，也想利用這個機會跟大伙兒說說話，就讓隊長守家，我?guī)е犖檫M去。臨走的時候隊長讓我把棉衣穿上，說野地里風大，別凍感冒了。我本來不想穿，可是看著隊長挺熱情，就隨手披在身上?！?br>

? ? ? ?忠良把目光拉向遠處，若有所思地說道：“當天的工作計劃其實不需要往里走那么遠，路上有個叫李大偉的班長說，‘今天咱們老隊長回來帶我們干活，咱們得給他爭點氣，今天怎么也得超額完成任務(wù)?！蛶е嗤锱堋Ｋ@么一鬧，汪建超這個班也跟他比上了，結(jié)果比原計劃多進去了好大一截子。下雪的時候，我正在汪建超這個班，還以為飄一陣雪花就過去了，后來看著情況不對，就讓汪建超趕快收攏人往回跑。又去找李大偉這個班，他們走得更遠一點。開始我一邊走一邊喊，后來一個人影沒有見著，就琢磨著往回走。雪花大得把眼睛都給遮住了，四下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三走兩走就走迷了路。連著幾個小時都在沙蝕林里打轉(zhuǎn)轉(zhuǎn)。一直到晚上，天晴了，有了星星才分辨出位置，也幸虧這些年我一直在野外工作，對地形地物記得比較清楚，判斷了大致的方向就往回走。當時氣溫很低，臉上沒有知覺，手腳也都是麻木的，就因為有件棉衣保溫還不至于失去意識，頭腦是清楚的。我知道一刻也不能停下，一停下來，人非得凍死不可。走到半夜兩三點鐘，不知怎么一頭栽倒在雪地上，爬起來的時候，胸口有個東西硌了一下，伸手一摸是塊巧克力糖。那塊巧克力糖是一個同事從國外探親回來硬塞給我的，說是國外的巧克力純度高，好吃。吃了這塊巧克力糖，我的信心足了，繼續(xù)往外走。其實那個時候已經(jīng)感覺不到冷了，就是沒有力氣，手腳不聽使喚，好好的路走一步就能跌倒，一只鞋什么時候掉的都不知道。實在走不動了，我就給自己打氣，大聲說，‘岳忠良，你不能死，你死了老婆孩子誰管？岳忠良你不能當孬種，你的事還沒干完呢?！€真是有點管用，有幾次我實在走不動了，趴在地下，想睡一會兒，這么念叨念叨就硬是把自己給念叨起來了。”

? ? ? ?我聽忠良講他脫險的故事，非常佩服，因為我參與過救援，知道當時是怎么回事。忠良說他能活著出來，是棉衣和巧克力起了作用，我不否認，但我覺得他能九死一生，最根本、最關(guān)鍵的還是頑強的意志力，換作一般人恐怕早就放棄了。

? ? ? ?我問忠良：“今后有什么打算？”忠良說：“按照我這個傷殘等級可以直接離職休養(yǎng)，可是我還這么年輕，離開工作崗位心有不甘，還是想工作。雖然少了一只手、一只腳，不能到野外工作，但頭腦是好的，還可以做研究工作，再不濟，也能當個守門人、勤雜工，總之一定能找到適合我的工作?！?br>

? ? ? ?我贊賞忠良的想法，我問他：“我能幫上什么忙？”忠良說：“我們學習的專業(yè)是一樣的，來到柴達木這些年，我在野外工作偏重于實地，研究工作做得少了點。你在研究院工作偏重于研究，今后我有大把的時間把工作做細致，希望你在這方面多給我一點幫助?！蔽乙豢诖饝?。

? ? ? ?忠良非要留我吃飯，居然還要喝酒。喝酒的時候，忠良說：“是你勸我到柴達木來的，來的路上我還和你鬧過意見，現(xiàn)在我的手腳都凍沒了，你肯定以為我會埋怨你。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在勝利油田工作，可能非常健康地生活著。但其實不然，在醫(yī)院這將近一年的時間里，我想了很多很多，我不但不埋怨你，反而感謝你，因為到了柴達木才能最真實地體驗到生命的價值，才能知道人是有好多種活法的，哪一種才是最轟轟烈烈的呢？告訴你，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我最想念的就是咱們的柴達木，做夢都是咱們這兒的山，咱們這兒的沙子，天天盼著回來。

? ? ? ?我倆喝掉了整整一瓶酒，我抱著他哭，他抱著我哭。我倆都喝醉了。

摘自《南八仙》

青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