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千明司很喜歡簡.愛。

簡的父親是個窮牧師，她的母親不顧朋友們反對和他結(jié)了婚，朋友們都認(rèn)為她母親降低了身份。為此，她的外祖父里德還在一氣之下和她的母親斷絕了關(guān)系。

每每讀到簡的身世，千明司都想到了自己，還有自己的父親母親。

千明司覺得自己和簡的成長經(jīng)歷有些相似，他們都曾生活在他人的冷眼里，不同之處在于簡的地獄是在舅媽家，千明司的地獄則是在學(xué)校。

簡害怕過欺負(fù)她的人，千明司也害怕過欺負(fù)他的人。但他們也都意識到，害怕和忍讓是無意義的，在反擊過后，他們也都曾發(fā)現(xiàn)，那些欺負(fù)他們的人要遠(yuǎn)比想象中脆弱。

在他們絕望的時候，他們也都曾遇到過一位天使。

在簡被誤會成撒謊者時，海倫拯救了她，對她說“哪怕全世界的人都恨你，都相信你壞，只要你自己問心無愧，你也不會沒有朋友的?！?/p>

在千明司因被這所學(xué)校拋棄而無比沮喪時，一之瀨拯救了他，如太陽一般，在那個陰雨天驅(qū)散了充斥他眼前的霧靄。

簡窮、低微、不美、矮小，千明司也窮、低微、不帥、不高。

想到這里，千明司趁坐在對面的一之瀨不注意，打開手機(jī)的前置攝像頭，認(rèn)真打量起了屏幕中的自己：

你一點都不帥，不僅如此，經(jīng)常在外干活還讓你的膚色有一些黝黑。你雖經(jīng)常運動，但你從未像南云、高園寺等人那般系統(tǒng)地做過健身活動，你每頓吃的飯食都很簡單，這讓你的身體有些瘦弱……

如果你是一個女孩子的話，會喜歡屏幕中這個一點都不帥氣的你嗎？

不會。

千明司曾在書店里聽別人閑聊時說過，人們的大腦會通過控制眼睛和神經(jīng)，對自己的臉施加一個美化濾鏡。可即便如此，千明司在照鏡子時還是覺得自己長相一般，既然如此，又何況她人眼中那個真實的自己呢？

千明司將手中的書翻到他熟悉的第二十三章，這章里，簡惱火地對她的心上人——羅切斯特控訴道：

“你以為我會留下來，成為你覺得無足輕重的人嗎？你以為我是一架自動機(jī)器嗎？一架沒有感情的機(jī)器嗎？能讓我的一口面包從我嘴里搶走，讓我的一滴活水從我杯子里潑掉嗎？你以為，因為我窮、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沒有靈魂沒有心嗎？你想錯了！——我的靈魂跟你的一樣，我的心也跟你的完全一樣！要是上帝賜予我一點美和一點財富，我就要讓你感到難以離開我，就像我現(xiàn)在難以離開你一樣。我現(xiàn)在跟你說話，并不是通過習(xí)俗、慣例，甚至不是通過凡人的肉體——而是我的精神在同你的精神說話；就像兩個都經(jīng)過了墳?zāi)?，我們站在上帝腳跟前，是平等的——因為我們是平等的！”

是啊，簡，你和羅切斯特是平等的。我和里中、南云、堀北、一之瀨等人也是平等的。

可，平等又怎么樣呢？除了時刻保持內(nèi)心的充盈和不卑不亢外，又能做到什么呢？

千明司理解羅切斯特愛上簡的緣由，也認(rèn)可簡是一位富有魅力的女性。但他始終無法認(rèn)同作者夏洛蒂將書中相貌姣好的人要么刻畫成英格拉姆般膚淺愚蠢，要么刻畫成圣約翰那般偏執(zhí)極端。他相信，或者說他愿意相信這世間真的存在一位簡.愛般的姑娘，她僅憑著自己的高貴靈魂就奪得了意中人一世的戀心。

可千明司不覺得這件事情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在他眼中，這世間亦存在著相當(dāng)多相貌才能俱佳的人們：堀北、一之瀨、坂柳、松下、堀北學(xué)、南云、平田，還有里中……

才華和智慧，從來都不是相貌平平者的專利。更何況現(xiàn)在的自己，早已喪失了過去那份堪稱純粹的心靈。

千明司不覺得有人會喜歡自己，望著《簡.愛》中那些他翻過好多遍的情節(jié)，他更加堅定了這份決心。

直到現(xiàn)在，他還是不明白松下那時行為的意圖，但在最初的張皇失措過后，他恢復(fù)了平常的樣子。他決定不論松下接下來如何行動，他都要像面對南云時那樣平淡自若。

也是現(xiàn)在，他終于厘清了自己對堀北和一之瀨的心意。雖然其間伴隨著些許的占有欲，但在根本上，那仍然只是友誼。每當(dāng)和堀北、一之瀨相處時，他都會無比放松，但如果那是名為“戀愛”的感情，他體會的應(yīng)該是膽怯、是慌張、是焦急、是期待、是興奮，是混雜了上述要素的感情，卻唯獨不是平靜。

在千明司看來，堀北和一之瀨對自己也是如此。堀北曾將自己形容為“弟弟”，那也就意味著自己和她的理想型——堀北學(xué)背道而馳，更何況自己一點也不帥氣。至于一之瀨，雖然有些慚愧，但在校方對一之瀨的背景調(diào)查資料里，千明司知曉，她在初中時曾被朋友們起哄過喜歡一位運動社團(tuán)的前輩。由此看來，即便不談外貌，喜靜的自己也完全不是一之瀨喜歡的類型。

千明司長舒一口氣，現(xiàn)在的他很放松，他終于想清了這些問題。

在意識到自己其實并不喜歡一之瀨后，他甚至有些開心。聯(lián)想到他接下來要做的事，他這些天一直在懷疑，懷疑他之所以對接下來的辛苦甘之如飴，是不是因為在他心中，他對一之瀨的期待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朋友關(guān)系。

在確信了自己只是想讓一之瀨開心，沒有任何夾雜在其中的不軌意圖后，千明司的嘴角微微上揚。就算在世人的評價體系中他沒有魅力，他依然蠻喜歡這樣的自己。

?

不知不覺間，寓意閉館的音樂響起。

「感覺怎么樣？」千明司問。

「還蠻喜歡的哦~雖然我看得有些慢，但感覺情節(jié)還是蠻有趣的?！?/p>

「嗯，喜歡就好。」千明司微笑答道。

「第一次看電影的時候我就有這種感覺，海倫死的好可惜啊，明明是那么好的一個人。」一之瀨嘆道，她是真的在和虛擬人物的經(jīng)歷感同身受。

「是啊，我第一次讀到那里時也蠻意外的……」

「千明君想到什么了嗎？」見千明司一瞬間停住了腳步，一之瀨問道。

千明司沒有回答，只是抿嘴笑了起來。

「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嗎？」一之瀨好奇道。

「嗯…確實蠻有趣的，只是，不太好和一之瀨說呢?！?/p>

「誒？告訴我啦~」

「我覺得一之瀨有些像海倫，或者說海倫就是一個虔誠信徒版的一之瀨?！?/p>

「我哪里有資格和海倫這般圣潔的女孩子相提并論啦……真是的，千明君總是恭維我?！?/p>

「不不，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我剛才在想，一之瀨的房間會不會也和海倫的一樣亂呢。我忘了聽誰說過，一些女孩子雖然外表很整潔，但她的房間卻亂糟糟的?！骨魉拘σ馕礈p，說道。

「才沒有啦！每天我都有好好整理房間的！」聞言，一之瀨漲紅了臉，爭辯道。

「真~的~嗎？」千明司故意拉長語調(diào)，做作地說道。

「我每晚都會認(rèn)真清理一遍的……雖說昨晚和千尋她們玩得有些累沒有整理，但只要有精力，我每天都會清理一遍房間的！」頭一次被人誤解成了一個邋遢的女孩兒，一之瀨的語氣有些焦急。

「抱歉抱歉，我開玩笑的。其實從一之瀨每次都會主動打掃學(xué)生會室就能感覺出來，一之瀨一定是一個整潔的女孩子?！?/p>

「真是的！別拿我開玩笑啦。」雖然這般嗔怪道，但一之瀨的內(nèi)心卻充盈著完全相反的喜悅感情。千明君對她比任何人都要好——這是橘學(xué)姐、朝比奈學(xué)姐和B班同學(xué)的一致見解，但她始終感覺千明君對自己尊重過頭了，甚至到了可以被稱為“疏離”的程度。這是千明君第一次在自己面前無所顧忌地開玩笑，而這距離的拉近，則多虧了名為讀書的共同愛好。

一之瀨曾無數(shù)次感受到，在加入學(xué)生會后，自己那原本有些干涸的心田上開始漸漸綻放出了色彩繽紛的鮮花。

能和千明君成為朋友，真好。抬頭望向?qū)⒌遢x傾灑在自己和千明君身上的明月，一之瀨在心底感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