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子修
? ? ? ?歐子修一天天長大。
? ? ? ?因為澹臺明滅和沈碧流及棲染不曾老去,故而這個孩子不懂得什么是悲傷和離別,因而澹臺明滅決定讓這個孩子離開綴北大山,到地面上去看一看。
? ? ? 當(dāng)他這樣決定后,他就將少年叫到身邊:“子修,你還未去過外面吧。沒有見識過廣闊世界、蕓蕓眾生怎么能算是活著呢?你下山去,我給你一本筆箋,記得把見到的記下來,記得用秘術(shù)隱藏自己的角,千萬不可讓旁人看到。我這里有一些錢,你下山去吧?!?/p>
? ? ? 少年問:“我什么時候回來呢?”
? ? ? 澹臺明滅說:“任何時候?!?/p>
? ? ? 歐子修向澹臺明滅及二位師姐道過別便下山去了。
? ? ? 第二日,他便到達了一個邊陲小城,清森。
? ? ? 城中到處都是售賣雷州森林中的怪奇動植物的,有可入藥、盤旋簇生的野蔓紫,有全身五彩斑斕的響蛇,還有苓根、云耳、山紅莓子、磚菇等山貨,也有野山鶇、龜狐、長生獸等剛打下來的野味。
? ? ? ?歐子修不肚餓,也不犯困,但必須找個休息的地方。他找來找去,最終在村子外的一棵樹上睡了一晚。
? ? ? ?天微微亮?xí)r,他就從樹上下來,向北方出發(fā)。
? ? ? ?一直以來他對北方的瀚州草原都充滿向往。
? ? ??
? ? ? “師兄,讓子修一個人到外面去真的沒關(guān)系嗎?”沈碧流小心地看著澹臺明滅。
? ? ? “只要他不暴露龍族的身份,那問題應(yīng)該不大。”澹臺明滅回答道。
? ? ? 沈碧流擔(dān)憂地問道:“如果不小心暴露了呢?”
? ? ? 澹臺明滅睜開眼:“那就看他的造化?!?/p>
? ? ? 他繼續(xù)說道:“龍族的事,我們作為外人也并不了解多少,也許他自己照顧自己會更好。”
? ? ? “是,師兄?!鄙虮塘鞔鸬?。
? ? ? 澹臺明滅手下有一本案卷,是為《百世歌》,是從前淳于易寫的。
? ? ? 里面是一些短句,記錄了淳于易對后世的推演與預(yù)言。
? ? ? 而澹臺明滅最近在看的是這幾句:
? ? ??“雙月之年,
? ? ? ?暗月既出,
? ? ? ?黑翼翱翔,
? ? ? 白羽式弱。
? ? ? 七十八年,
? ? ? 當(dāng)防谷玄。”
? ? ? 長關(guān)七十八年之后,也正是今年,根據(jù)歌中所說,今年九州大地上將出現(xiàn)一個不穩(wěn)定因素——谷玄。
? ? ? ? 然而天空似乎被濃云遮住了,故而澹臺明滅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無法觀測到準(zhǔn)確的星象,更因此無法有效地推算出谷玄出現(xiàn)的位置,澹臺明滅是理解的,他認(rèn)為,谷玄的力量是強大的,星象被遮蓋正是谷玄保護自己的一種表象。一切如同星象,被迷霧所掩蓋。
? ? ? ? 但澹臺明滅還是多少推演了一下,他粗略地估計出谷玄系于一人之身,正如多年前的“黑翼”向翼翅一樣,然而他也不能有十足的把握這一次的一切正如向翼翅那次一樣。
? ? ? ? 對于谷玄的真實面目,澹臺明滅有過多種設(shè)想,但一切最終如他扔入箱篋的紙上畫像,長嘆一聲,無法可想。
? ? ? ? 而想起羽族,澹臺明滅不禁想起另一個傳聞來,那個傳聞不知來自何處,在九州民間飄零輾轉(zhuǎn),似乎是眾多無稽之談的一種,卻留在了澹臺明滅的腦子里。
? ? ? ? 那個傳聞是這么說的,“異族人的血融合于青顏色的神,最美麗的女子愛上錯誤之人,龍鱗因韶光而閃耀,吹落的雪在九州大地上,最善的與最惡的不在一處?!?/p>
? ? ? ? 在澹臺明滅看來,這段歌謠講得沒頭沒尾的,也沒有任何明確的指向。雖然模糊不清、指向不明是大多數(shù)此類寓世歌謠的特點,但正因為是不實的謠傳,修煉之人往往能從其紕漏之處突破,識穿謠言的真相??墒沁@首歌謠,給人以謠言的印象,卻沒有實質(zhì)的可突破點,這在嚴(yán)謹(jǐn)?shù)腻E_明滅看來,有些可惡。
? ? ? ?這首歌謠中有一句“龍鱗因韶光而閃耀”,比較明顯的是指向龍族,而說到龍族,澹臺明滅又不能不想到歐子修。
? ? ? ? 澹臺明滅知道,龍族的誕生是需要雄性與雌性共同供養(yǎng)守護而成。而歐子修卻是在一枚蛋里,但歐子修卻是貨真價實的龍族……澹臺明滅知道,這件事已經(jīng)完全超出了他的知識面。但是如果師父在這里,他會不會有想法呢?
? ? ? ?師父早已不在了。萬事需由澹臺明滅自己做決斷。
? ? ? ?龍族毫無疑問是九州最神秘的種族,在人、羽、鮫、河絡(luò)、夸父平分秋色共同生存的大局勢下,龍族以不可抵擋的壓迫性地位直指九州大地,有著其他種族難以比擬的種族優(yōu)勢,卻又很少出現(xiàn)在其他種族面前,只給人留下無限遐想。
? ? ? ?當(dāng)歐子修出現(xiàn)在澹臺明滅面前時,澹臺明滅的心情是難以言喻的。不知道是要高興還是不安,不知道是要驚詫還是淡然接受,哪怕經(jīng)過了上百年的修行,此刻,面對這個龍族的幼兒,澹臺明滅只感覺自己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普通人。
? ? ? ? 沒有如同地鼠的畏縮,沒有如同神祗的俯視,只是在那一刻,澹臺明滅覺得自己是一個面對著一個嬰孩的普通人,然而很難說是不是因為這是一個龍族的嬰孩才帶給他這種感覺,又或者根本因為這個后來被他命名為歐子修的龍族嬰兒僅僅是他自己本身呢。
? ? ? ? 歐子修,這個名字本身沒有任何意義,更與他本身毫無干系,卻也成了澹臺明滅與這個孩子實質(zhì)上唯一的聯(lián)系。而澹臺明滅也知道,這聯(lián)系脆弱不堪,一觸就碎。
? ? ? ?
? ? ? ?走過了有人氣的聚落,歐子修只身一人來到了雷州人跡罕至的密林。很久之前(對于歐子修來說是很久之前,其實只是一年多以前的時候),歐子修在七巖峰的山洞中讀過一位叫江允之的旅行家寫的旅行手札。他曾到過九州很多地方,也曾到過雷州的雨林。
? ? ? ? 而他在手札中是這樣寫到的:“雷州的密林,沒有人住。我只敢在外圍的林子里跋涉,腳下是帶刺的藤蔓和奇形怪狀的野草,讓人光是看了就覺得很不舒服,這也是我沒有再向前進的理由之一,更別提它們的毒性。但是我看到有人往里面去了,這些人不是一般人,有一個是向?qū)?,這我知道,而另外幾個也不是善類,他們不可能是什么也不知道就往那里去的,我有一個大膽的猜測,那里面有著什么秘密。以我多年行走九州的經(jīng)驗,我已經(jīng)聞到了鮮血的味道,我猜,有人會在那里——雷州的深處——付出生命的代價。可是,哈哈,這就與我無關(guān)了……”
? ? ? ? 從這段描述中,歐子修敏銳地觀察到,在雷州未經(jīng)開墾的地方未必沒有人煙,未必沒有更大的秘密。
? ? ? ? 在原來的念想中,他本來是要去瀚州的,但是無由地想起那篇看過的游記中的記述,他改了主意,決定先去雷州危險的密林中看看——只看一眼就回來,他沒有指望過能找到什么和發(fā)現(xiàn)什么,可是他現(xiàn)在后悔了,他已經(jīng)在這林子里走了一日,前面依然還是被高高的樹冠籠罩著黑壓壓的密林,四處都是不甚友好的植物,眼前的景色與他剛剛進入這林子時別無二致,歐子修不知道這段路要走到何時才是盡頭。
? ? ? ?他決定利用秘術(shù),從高空中以“輕步術(shù)”過去,這樣可以節(jié)省一些時間。
? ? ? ?然而盡管如此,他依然花費了許久越過了四處景色一樣的很長一段路程,終于在夜色下看到一處小丘。雖然歐子修的體能非常不錯,但休息一下總是好的。
? ? ? ?歐子修便在小丘上的草叢中躺了一晚。因為沒有遮擋物,所以有些冷,但睜眼就是滿目的星辰,他的心中有了些慰藉。
? ? ? ?第二日,滿天的星辰剛消散,天剛明,他就醒來了。他站在土丘上,極目遠眺,終于看到一處山峰,于是他給自己設(shè)立了初步的目標(biāo):一定要到達那處山峰,去看看山中有什么。
? ? ? ?因為是從森林上空越過,所以省了不少時間,只消兩日,歐子修便到達了目的地。
? ? ??雷州的山畢竟與別出不同,山上的植被景色延續(xù)了雷州叢林的特色,山體上爬滿了茵綠色的草類和葛藤植物,而這座山的側(cè)面有一個顯而易見的巨大洞口吸引了歐子修的注意,他決定不在從上方經(jīng)過,而是從山洞里走過去,看看會發(fā)現(xiàn)什么。
? ? ? ?他走進黑黢黢的洞口,龍族的視力讓他不用照明就可看清一切。
? ? ? ?這山洞也沒什么特別的,只是比起別處的要潮濕了些,陰暗了些,并無可怖的怪獸和其他不可思議的東西,最特別的也不過是雷州特有的古怪的植物,因為是極度喜陰的種類,故而藏匿于這陰黢黢的山洞中。
? ? ? ?而在這山洞中的跋涉中,歐子修也敏銳地嗅到了人的氣息。是的,的確有人來過這里。
? ? ? ?因為時間的消磨,氣味已經(jīng)沖淡了些,但以龍族的嗅覺歐子修稍稍努力還是可以聞到殘留的氣息。
? ? ? ?他漸漸辨認(rèn)出,這些氣息里是屬于不同的人的。他想起江允之的那本游記……莫非,江允之遇到的那些人真的從這里走過,又或者,是另一批人呢?如果是這樣,到底是什么牽引著他們來到這傳說中根本沒有人煙的滿是吞噬人性命的陷阱的險惡之地?
? ? ? ?無論是什么,他都想一探究竟。這是獨屬于少年人的好奇心境。
? ? ? ?他循著氣味和殘存的痕跡一路穿過了山洞,來到了兩山相夾之地,這里的植物更是肆意地瘋長著,他小心地越過那些吃人的植物,來到山前。
? ? ? ?接下來,他要翻越這座山。
? ? ? ?
? ? ? ?“師兄,你累了吧?”沈碧流小心地看著澹臺明滅。她看得出來,自從歐子修走后,師兄有些落寞。
? ? ? ?澹臺明滅答道:“那就依你的,今日……我也確實有些累了?!?/p>
? ? ? ?說完這句話,他又忽然想起什么事。他對沈碧流說道:“碧流,你把棲染叫過來,我有事對你們說?!?/p>
? ? ? ?“是?!鄙虮塘鲬?yīng)了一聲便去了。
? ? ? ?歐子修走進身后的石室。在這山洞的最深處,就在澹臺明滅每日打坐的地方,澹臺明滅身后的那面墻壁上,隱藏著一間石室,只消輕輕一推,狹窄的走廊就展現(xiàn)在他面前,只消幾步遠,整個石室就展現(xiàn)在他面前。
? ? ? ?這間石室也沒有太大,里面陳列著幾排書架。
? ? ? ?澹臺明滅走到某處,從下層取出一個木匣,輕輕撣去上面的灰塵。
? ? ? ?
? ? ? ?等他從石室出來后,沈碧流和棲染尚未到。他坐下來,稍微等了一會兒。
? ? ? 也是幾個哈欠的工夫,兩人便來了。
? ? ? “師兄。”二人叫道。
? ? ? 澹臺明滅微一頷首,說道:“我有件事和你們說?!?/p>
? ? ? 他轉(zhuǎn)身面向擱在巖上的木匣,講道:“這是師父臨走前交給我的一樣?xùn)|西,師父對我說,‘明滅,你可知那把跟隨了我大半生,更是那場驚動世人的與天守王的戰(zhàn)斗中我使用過的那件武器?’我說,知道的,斷鴻劍?!?/p>
? ? ? ?“師父把劍拿給我看,他說,‘將來有一日,你會用到這把劍,用來誅殺你不能對付的強大生物。’這就是師傅對我的交代?!卞E_明滅說著,在二女面前打開了木匣,一把剛健華貴的重劍展現(xiàn)在三人面前。
? ? ? ?“這,便是傳說中的斷鴻劍?”棲染驚呼了一聲。她身旁的沈碧流的驚詫程度不亞于她。
? ? ? “不錯。”澹臺明滅答道。
? ? ? 沈碧流先問道:“師兄,那么你今日取出此劍的用意是?可否有斬殺之物?”
? ? ? 澹臺明滅道:“子修……畢竟是龍族。若有一日,又如果我不在,還請二位師妹代勞?!?/p>
? ? ? 沈碧流和棲染均是一驚。
? ? ? 沈碧流道:“師兄,此事是否為時過早?”
? ? ? 澹臺明滅卻闔了闔眼道:“師父的話總是沒錯的。無論如何,且靜觀其變吧。”
? ? ? 龍綾正在給河牛擠奶。
? ? ? 這是在寧州。
? ? ? 如今羽人真正的歸宿是在萬里之外的瀾州。而寧州,只殘留了少數(shù)從多年前那場戰(zhàn)爭中因為戰(zhàn)敗而留存下來的風(fēng)氏和七海家族的舊部,兼各種流民,過著羽人中的低尊嚴(yán)族群的生活。
? ? ? 龍綾正是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她有著銀白色的頭發(fā),瘦削的身體,姣好的面容和勤勞的雙手,日復(fù)一日在這農(nóng)場里做著給河牛擠奶的工作,一天下來身上除了汗水的味道還有草料及河牛身上的潮膻味。
? ? ? ?然而龍綾一頭撲進被子里,經(jīng)過一天的勞作,她已經(jīng)太累了。
? ? ? ?龍綾自幼便展現(xiàn)出不同于尋常羽族的領(lǐng)悟力和對星象的敏感度。然而生活在這個地方的羽族,接受教育本就是一件不受重視的事,而龍綾是一個孤兒,被人收養(yǎng)已是幸事,又何談上學(xué)讀書呢?
? ? ? ? 龍綾只接受了很短一段時間的文化教育就開始在農(nóng)場干活了,每個月只有很少一點酬勞。然而盡管如此,她還是攢不下錢,那點錢只夠她填飽肚子。
? ? ? ?龍綾夢想著,有朝一日到瀾州去,那里的生活起碼要比這里好吧。
? ? ? ?可是這也始終淪為一個夢想。
? ? ? ?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位特殊的客人。那個人似乎是個趕路人,而龍綾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 ? ? ?那位客人年紀(jì)似乎已不輕,但也看不出具體年齡,她只是幫助客人撣去衣服上的風(fēng)塵,泡好茶水,然后鼓搗晚飯。
? ? ? ?那位客人突然出現(xiàn)在她身后,問道:“孩子,你喜歡星星嗎?”
? ? ? ?龍綾差點讓這位客人嚇了一跳:“諸神在上,星辰是我們的指引,沒有人會不愛星星的?!?/p>
? ? ? ?那位客人笑起來:“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你喜歡星象嗎?”
? ? ? ?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本線裝書,封面上卻什么都沒有寫。
? ? ? ?他把書塞到龍綾手里:“孩子,希望你能來到瀾州生活,那里才是真正羽人生活的地方吶?!?/p>
? ? ? ?龍綾掩飾住內(nèi)心的情緒。瀾州,她何嘗不想到瀾州生活?
? ? ? 她說:“謝謝您,先生。請問該怎么稱呼您?您的名字是?”
? ? ? 對方笑了:“我姓云,叫我掌柜就好?!?/p>
? ? ? ?日后,在一場沒有預(yù)期的動亂中,龍綾懷揣著這本小書逃離了動蕩的寧州,乘船去了南方,直到在瀾州落腳。
? ? ? ?她后來也曾見過那位姓云的掌柜,可是,那又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 ? ? 在那之前,她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她這輩子大部分的事情,她遇見了他人,遇見了自己喜歡的人,最終找到了她的天職。差的,只有永恒的死亡了——與萬眾星辰在一起,如斯長存與消逝。